臺灣亂彈戲福路」聲腔屬於「 亂彈腔系

作者:蔡振家


一、前言

臺灣的亂彈(北管)戲主要可分為「福路」與「西路」兩個系統,這樣的分類主要是根據聲腔來分的,西路系統以皮黃腔為主,與京劇相近,主奏胡琴是吊規仔(近似京胡),而福路戲的聲腔源流,一直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有關福路系統的聲腔源流,最早的說法是許常惠所提出的,認為福路屬於所謂的「老梆子」系統,其指的是梆子腔系(秦腔)。師大音樂研究所學生李文政在許常惠先生的指導下,完成了碩士論文《臺灣北管暨福路唱腔的研究》,對於福路的聲腔溯源,做了一些推測與研究,他循著「福路屬於秦腔」一說,將福路唱腔音樂與秦腔作比較,但最後僅指出福路戲曲在「唱念音韻」上與河南梆子類似、兩者的武場可以通用。在唱腔音樂上,該文並沒有提出充分的證據以證明兩者的淵源關係。從其研究的成果來看,福路的聲腔之謎不但並未解決,且顯示出「梆子腔說」的不成立。

臺灣亂彈福路戲第一次真正找到其近親劇種,是要等到王瑞裕在〈臺灣北管戲與廣東西秦戲關係初探〉1一文中,提出了「福路聲腔近於廣東西秦戲的正線系統」的說法。在該文中,作者從板式音樂、戲神信仰、語言族群(尤其是客家人)、樂器、表演程式等方面,比較了臺灣亂彈福路戲與廣東西秦戲的相似之處,於兩者間的血緣關係提出了充足的證據。

流沙《宜黃諸腔源流探——清代戲曲聲腔研究》一書,2使我對於「福路聲腔之謎」有了更進一步的認知:福路的源流不僅可上推至廣東西秦戲,更可追溯到宜黃戲、紹興亂彈等亂彈腔系的劇種。本文擬從較廣的「聲腔系統」範疇來探討福路聲腔,經由唱腔音樂與劇目的比較,指出臺灣亂彈福路戲與亂彈腔系的淵源關係。

二、亂彈腔系

(一)亂彈腔系的定義及其劇種分布

關於清代花部戲曲的聲腔系統,歷來的戲曲學者有著大同小異的論點。余從先生在《戲曲聲腔劇種研究》一書中,指出清代有四大聲腔系統:弦索、梆子、亂彈、皮黃。其中,他對亂彈腔系有這樣的定義:「亂彈腔......專指流行在浙江、江西、福建、廣東等地,以【二凡】、【三五七】兩種腔調為主的或名稱雖有不同而實際上與之有關的地方戲曲聲腔」。3 文中又提到【二凡】與【三五七】的曲調特徵及來源,以下擇要摘錄之。

“二凡”的曲調源出於流傳到南方的屬於秦腔系統的【西秦腔二犯】,......【二凡】屬七聲音階,有北方音調的特點,以棗木梆子擊節,用弦索樂器伴奏。......陸小秋、汪錦琦在1985年寫的〈浙江亂彈腔系源流初探〉一文中,通過曲調的比較分析與研究,更具體地認為【二凡】來自【徽撥子】。......【三五七】有著明顯的【吹腔】音調的旋律特點,還保留有明顯的曲頭、曲尾中間加滾的結構形式,過去的主奏樂器為笛、嗩吶,以後增加板胡。因此,【三五七】的形成,與弋陽腔系在安徽演變成的四平腔、太平腔有淵源關係,也明顯的受到崑腔的影響。陸小秋、汪錦琦同樣從曲調的比較研究中,具體得出【三五七】係從崑弋腔發展而來,屬南方音調。4

從現今已知的資料中來看,亂彈腔劇種分布的範圍,侷限浙江、江西、廣東、福建四省之中,以下根據《中國音樂詞典》、5《中國戲曲劇種手冊》、6《中國戲曲志》、〈紹興亂彈簡史〉,7大略描述亂彈腔的流播情形。

1.浙江

紹興亂彈又名紹興大班、紹劇,流行於浙江東部,原包括高腔、崑腔、亂彈腔等多種聲腔,至咸同年間逐漸改以唱亂彈為主。亂彈的主要腔調有【二凡】、【三五七】、【陽路】(一種吹腔)等。【二凡】以板胡主奏,唱韻高亢激越,為七聲音階,以散唱和緊拉慢唱為特點,其拖腔不受樂曲限制,或扣人心弦,或催人淚下,十分動聽,藝人稱為“海底翻”。【三五七】以笛主奏,唱韻流暢委婉,屬五聲音階,曲調分「頭/尾/主調」三部份,「頭」作上句用,「尾」作收束的尾聲用,主調有上下兩句,但可視需要而予以分開,上句可代以像【單頂頭】之類的「頭」,下句可代以像【落山虎】之類的「尾」。主調【太平三五七】前句為三字和五字,後句為七字,故名之,但其實際運用時的句格則有靈活的變化。

婺劇又稱金華戲,流行於浙江西南部,也傳播至江西東北部。康熙、乾隆年間,各戲班兼唱「高、崑、亂」諸腔,稱為三合班。婺劇中的亂彈為浦江亂彈,由安徽太平和旌陽傳入浦江等地,唱腔以【二凡】、【三五七】為主,【蘆花調】(吹腔)、【撥子】也常相聯採用。

浙江境內的亂彈腔劇種還有黃岩亂彈、諸暨亂彈、溫州亂彈、台州亂彈等,和劇與甬劇中也有一些亂彈聲腔的成分。

2.江西

贛劇中的亂彈腔曲調由婺劇傳入,【三五七】當地人稱浙調,【二凡】稱浦江調。

江西宜黃戲自清初以來以唱宜黃腔為主,曲調包括以嗩吶伴奏的【二犯】,及以笛伴奏的【吹腔】。乾隆初,宜黃戲伶人改以大筒胡琴為主奏樂器,使【二犯】與平板【吹腔】一變而為胡琴腔。李調元《劇話》云:「胡琴腔起於江右,今世盛傳其音,專以胡琴為節奏,又名二黃腔」,8江右應指江西。贛劇、東河戲、寧河戲中有一些宜黃腔的成分。

3.廣東

西秦戲又名亂彈戲。根植於海豐、陸豐兩縣,流行於粵東和閩南,廣州、香港、臺灣以及東南亞也有它的足跡。唱腔道白均用中州官話,主要聲腔有正線、西皮、二簧以及崑曲、小調,正線是西秦戲本腔。9正線的曲調有二番和梆子兩類。二番也寫作二凡,板式有【二番】、【慢二番】、【十二段】、【五更嘆】,以及【導板】(散板)、【緊板】(流水板;緊打慢唱)、【哭板】(散板)、【中流】(流水板;二四拍)。梆子類板式有【平板】、【平板連】、【梆子】、【巴山反】、【三股分】。10正線戲的主奏胡琴是高豎弦,定弦為「合/尺」(sol/re)。11西秦戲在民間曾有興盛的「子弟團文化」,西秦戲業餘劇團當地稱為「儒家戲」。12

流行於廣東海陸豐地區的正字戲,也吸收了當地西秦戲的正線,13粵劇中有「戀檀」(亂彈)腔調,亦應與西秦戲有關。14

4.福建

福建北路戲俗稱「福建亂彈」,是從浙江、江西傳入的。15其主要唱腔仍以吹腔發展出來的【平板】為基本調。【平板】分正反兩類,即“平板正工調”與“平板反工調”。16這類曲牌與溫州亂彈的主要曲牌【二凡】和【三五七】,是屬於同一體系的。

北路戲也對平講戲產生影響,清咸豐七年,屏南縣浙下村合興班的演出劇目中,《下河東》、《奇雙配》就是平講戲吸收北路戲的劇目。17流行於南平的右詞南劍調傳自江西,原名“亂彈”,其唱腔以皮黃為主,但也有【陽調】、【二緩】、【意和調】等亂彈腔系的曲調,其中【意和調】之名即「宜河」(宜黃水)之音轉,其曲調與紹興亂彈【三五七】相似。18

(二)亂彈腔系與西秦腔、吹腔的關係

綜前所述,亂彈腔的大本營應在浙江,其曲調以【三五七】、【二凡】為主,可能傳自安徽,但該曲調在安徽現已不傳。與亂彈腔相近的宜黃腔,曲調以【平板】、【二凡】為主,與浙江亂彈腔同出一脈,兩者並都歷經了伴奏器上的變革:

紹興亂彈的基本唱腔......“三五七”以笛子伴奏,相當於宜黃腔的“平板吹腔”,而“二凡”和宜黃腔的“嗩吶二凡”同名(紹興亂彈後來改以板胡為主樂)。現在江西保留的宜黃戲,其“平板吹腔”和“嗩吶二黃”兩調,早都已經改用胡琴伴奏了。19

紹興亂彈與江西宜黃腔固然有深厚的淵源關係,但在江西宜黃戲中有種一板一眼的【二凡正板】,是紹興亂彈沒有的。紹興亂彈的【二凡】只有流水板(緊打慢唱)及散板兩種板式(宜黃戲中叫這些板式為【緊中緩】),流沙在〈宜黃腔三考〉中提出,沒有【正板】板式的二凡,是更古老的亂彈腔,20他也在〈從音樂上看宜黃腔的形成〉文中,詳述了宜黃戲如何從【緊中緩】發展出【倒板】、【十八板】(倒板下句的回龍腔)、【正板】一套板式,並將這種流水板式的二凡腔調的來源,上推至明代的【西秦腔二犯】(山西西秦腔)、【隴東調】(源於甘肅隴山之東)。亂彈腔的【二凡】激越高亢,其被公認為是北方甘肅西秦腔、山陜梆子腔在南方的遺音,大抵是沒有錯的。

流沙對於亂彈腔【三五七】的源流,則有一番特別的見解。一般公認【三五七】是一種吹腔的遺響,但吹腔究竟源自何時、何地,並沒有確切的文獻記載。歐陽予倩認為吹腔出於弋陽腔,後來又衍生出平板二黃(四平調),21周貽白同意這個看法,且進一步指出吹腔出於弋陽腔中的四平腔一支。22陸小秋、汪錦琦從曲譜的比較中也斷定,徽調的吹腔是從崑弋腔曲牌變化而來的。23把吹腔的起源地定在安徽的這些說法,並不為流沙所認同,他在〈吹腔的源頭出在北方——也談崑弋腔與吹腔的關係〉24中強調,儘管吹腔的曲調有南方戲曲的特點,但它的發源地並不一定就在南方,而應屬山西勾腔、陜西秦吹腔(前身為明代的隴東調)在南方的流傳。流沙在〈紹興亂彈是來自山西的西秦腔〉一文,也強調紹興亂彈的【太平三五七】之「太平」地名,並非如一般人所認為的是安徽當涂(舊為太平府),25而是山西的太平縣。26有趣的是,流沙也承認隴東調係源於弋陽腔,27這一來,吹腔的源頭又回到了江西的弋陽腔。我想,吹腔不管有沒有經歷過山陜西秦腔的影響,它畢竟還是個南方血統的聲腔。

本文無意對於吹腔之流播問題多作辯證,僅依循「亂彈【三五七】根植浙江、源自徽調吹腔」的說法,指出源自【三五七】的【平板】(存在於江西宜黃戲、廣東西秦戲、臺灣亂彈福路戲),正是南方戲曲音樂的代表之一。

關於廣東西秦戲的正線系統的源流,流沙明確地指出,西秦戲的【平板】與【緊板】,相當於紹興亂彈的【三五七】和【二凡】,且西秦戲的【平板】,最初也像紹興亂彈【三五七】一樣用笛伴奏,後來才改成胡琴。流沙還進一步推測,西秦戲的板腔音樂之形成,既受到楚調影響而產生【十二段】,又受江西宜黃腔的影響,由【十二段】變出一種【慢二番】的男腔,其女腔則是從男腔演變的。28

三、唱腔板式音樂比較

(一)臺灣亂彈戲福路聲腔的板式

臺灣亂彈戲福路戲的唱腔基本上屬於板腔體,如同亂彈腔系唱腔分為【二凡】、【三五七】兩類,我把福路唱腔板式分為【二凡】與【平板】兩大類。

類別板式
【二凡】

類板式

【二凡】、【反二凡】(一板三眼)

【十二丈】(一板三眼)

【緊十二丈】(一板一眼)

【緊板】、【反緊板】、【彩板】、【反彩板】(自由板)

【緊中慢】、【反緊中慢】(緊拉慢唱,伴奏為無眼板,唱腔為散板)

【慢中緊】(慢拉散唱,伴奏為一板一眼,唱腔為散板)

【平板】

類板式

【平板】、【反平板】(一板三眼、一板一眼)

【緊平板】(一板一眼)

【疊板】(一板一眼)

【睏板】(一板三眼、一板一眼)

各種「點子」(多半為一板三眼)

其它【四空門】(一板一眼)

【崑頭】、【耍孩兒】、【清江引】(一板一眼)

【二凡】類的板式唱腔,可能都是【緊中慢】此一緊拉慢唱的板式中變化出來的。

歸在【平板】類的板式,除了【緊平板】、【反平板】是由【平板】變化而得,其它幾個板式在曲調上與【平板】並無相似之處,我之所以把它們歸在【平板】類,是因為這些板式在福路戲中必定要與【平板】相連,不能獨立存在。【疊板】、【睏板】這兩個板式一定要接【平板】才能結束,而各種「點子」都屬【平板】唱腔中插入的特殊過門或唱韻。

(二)【二凡】類板式

臺灣亂彈福路唱腔【二凡】是一板三眼的板式,卻有著【流水】的別名,這個板式名之謎,在我注意到亂彈腔系的【二凡】最早只有緊打慢唱的“流水”板式之後才恍然大悟:【流水】之名應指其母調的音樂拍法。

在宜黃戲中,【二凡】的流水板與緊板通稱為【緊中緩】,而臺灣亂彈福路唱腔的流水板式稱為【緊中慢】,兩者的淵源關係應是不容置疑的。

在【二凡】類板式中,我擬舉出一個板式音樂的溯源比較:【十二丈】。

臺灣亂彈福路唱腔【十二丈】(或稱【十二段】)是與【二凡】關係密切的板式,唱腔同【二凡】,但過門與【二凡】不同,並習慣平行插入鑼鼓以顯聲勢。

廣東西秦戲的正線系統也有【十二段】唱腔、其與臺灣亂彈福路唱腔【十二丈】的相似性,從樂譜中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來:12g.htm。29

(三)【平板】類板式

1.臺灣亂彈福路唱腔【平板】與【三五七】、【宜河調】等的比較

當我剛開始對亂彈腔系的【三五七】略有認識時,便發現其上下句的句格「三/五/七」,與臺灣亂彈福路唱腔【平板】的句格,兩者間似乎有著不尋常的相似之處。

曲調《快活林》〈鬧店〉
【吹調】30
紹興亂彈
【三五七】31
臺灣亂彈福路戲
《烏鴉探妹》【平板】32
上句春天景
好鳥枝頭現,
勸愛妃
切莫雙淚流,
恨只恨
昏王多無道,
下句桃紅李白柳如煙。且聽孤王說分明。酒醉害卻忠良臣。

從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三者在句格上的類似,但這種從「三/五/七」句格來看【平板】與【三五七】的關係,只能說是一個最表層的比較功夫,因為實際上【平板】或【三五七】有各種不同的句格變化,33在基本句格結構「三/五/七」的背後,其板式音樂形式之特點,應在於唱腔與間奏的結構、關係,而非上下句、分句的字數。此外,落腔與字位也是判斷板式之相似性的要件。

臺灣亂彈戲【平板】的音樂結構,已分別有李文政、范揚坤等人做過詳細的研究,34以下我將重點放在【平板】與【三五七】等亂彈腔系戲曲平行板式間的比較。

(1)【平板】上句的比較

從【三五七】的上句之基本句格「三/五」可知,其上句可再切割為兩個分句。上句第一分句的音樂,有「一小節半/兩小節半」、「板起/眼起」等唱法,但其落於「尺」音,則是不變的規律。第二分句為「眼起板落」,結音為「尺」音,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是第二分句的開頭,切分節奏為其共有的特徵。35

再看此兩分句間的間奏,此間奏長約兩小節,在將各劇種平行板式該間奏做並排比較(見)後,可以發現此間奏基本上是從落腔「尺」音上出發,不管間奏中間一個小節的曲調如何轉折,最後也一定會落回尺音。36參見譜例:trans.htm

(2)【平板】下句的比較

【三五七】下句的基本句格為「四/三」。這兩個分句間的間奏非常重要,它有「三小節/一小節」兩種形式,在三小節形式的間奏中,可疊唱前一分句的歌詞,此為「勾腔」的遺響,臺灣亂彈福路【平板】屬之。

臺灣亂彈福路【平板】中,下句有在間奏中疊唱第一分句的唱法,是個明顯的音樂特徵,這個特徵也透露了它與山西勾腔的淵源關係。流沙指出:

西秦腔傳到山西,在蒲州地方形成的“勾腔”,早就見諸于《燕蘭小譜》的文字記載。這種曲調是由隴東調演變而成的。現在河南大弦戲保留的“勾腔”,和雲南滇劇的“勾腔”一樣,都是在下句第二腔節末尾必須勾回來重唱前面兩三個字。這就是勾腔不同於陜西吹腔的特點。37

這種在下句間奏中“勾回來重唱”的特點,保留在江西宜黃戲的【浙調】、金華亂彈及紹興亂彈的【三五七】、右詞南劍戲的【宜河調】、江西玗河戲的【平板吹腔】等,而廣東西秦戲的【平板】、江西宜黃戲的【平板吹腔】則刪去這段勾腔,該間奏乃成為一小節的形式。

2.臺灣亂彈福路唱腔【疊板】與【吹腔疊板】、【二簧平疊板】等的比較

臺灣亂彈福路【疊板】,是一板一眼的唱腔,其特徵是沒有前奏、沒有間奏,句首常有切分節奏。38受限於我所蒐集到的亂彈腔系劇種資料,我至今尚未找到江西、浙江、廣東等地戲曲劇種中與【疊板】類似的唱腔板式,但卻在徽戲中發現了兩個與福路【疊板】類似的唱腔:【吹腔疊板】、【二簧平疊板】。徽調與亂彈腔系的淵源素為戲曲聲腔學者所公認,我將臺灣亂彈戲福路唱腔【疊板】,與徽劇的吹腔及二簧平牽上了關係,也算間接指出了福路唱腔與亂彈腔系的聲腔淵源關係。

在陸小秋、王錦琦的〈徽劇聲腔的三個發展階段〉一文中,引錄了徽戲《藍關渡》(一名《雪擁藍關》)的【二簧平疊板】樂譜,使我注意到它與臺灣亂彈福路戲《過秦嶺》的關係,兩者不僅在劇目、唱詞內容方面同出一轍,其【疊板】的音樂形式也十分相似。參見簡譜的比較: qin.htm

在臺灣亂彈戲藝人的認定中,【疊板】是福路戲中較為高深的唱腔,其曲調在不同的戲中都不盡相同,且不像【平板】、【二凡】等可以依詞即興演唱,曲調是固定不移的,這個音樂特徵比較接近於曲牌體,【疊板】中的長短句句格與無間奏的特徵,也暗示其近於曲牌體而遠於上下句結構的板腔體。

福路【疊板】與徽劇的【二黃平疊板】有著類似的音樂形式,是因為它們有著共同的母體:吹腔疊板。陸小秋、王錦琦曾指出【吹腔疊板】與【二簧平疊板】間的淵源關係, 並指出吹腔與二簧平的【疊板】,都繼承自崑弋腔中字多腔少的「滾唱」唱法。39

【疊板】雖非原板類板式【吹腔】、【三五七】、【平板】、【二簧平】變化而來,但同樣是源自崑弋腔、具有長短句句格,戲中彼此銜接的運用更透露兩者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流沙認為宜黃戲中【疊板】的來源與【三五七】、【二凡】不同,是從揚州戲曲吸收而來的,40但我在參照徽戲的【吹腔疊板】、【二簧平疊板】等例子之後,對這個說法感到懷疑,我認為亂彈腔系中的【疊板】是跟【三五七】一起流傳的。

四、劇目

(一)臺灣亂彈福路戲與宜黃腔、紹興亂彈的劇目比較

戲曲聲腔的衍變、分化、合流等,常常也伴隨著其劇目的傳播,因此,在聲腔上同屬一脈的劇種,其劇目很可能也透露著這樣的淵源關係。在比較臺灣亂彈福路戲與其他亂彈腔系劇種的關係時,劇目無疑是唱腔音樂之外的另一個重點。

以下列出江西宜黃戲、紹興亂彈戲、廣東西秦戲與臺灣亂彈戲的一些劇目,由於筆者蒐集到大陸戲曲資料之限,此劇目表中若有遺漏之處,尚待日後補充。

宜黃戲紹興亂彈 廣東西秦戲台灣亂彈戲
清官冊兩狼山 清官冊(福路)
五雷陣 五雷陣(福路)
鬧沙河鬧沙河 鬧西河(福路)
藥茶記藥茶記 藥茶記(福路)
三官堂三官堂三官堂 三官堂(福路)
肉龍頭肉龍頭取龍頭 高平關(西路)
松棚會反八卦 雙卜卦(西路)
寶蓮燈寶蓮燈 寶蓮燈(福路)
萬里侯萬里侯萬里侯 萬里侯(福路)
下河東下河東 下河東(福路)
奇雙配奇雙會 奇雙配(福路)
雙救駕雙救駕吳漢殺妻 劉陽走國(福路)
探五陽探五陽打王英 三打王英(福路)
雙貴圖雙貴圖 雙桂圖(福路)
雙釘案釣金龜 金龜記(福路)
四國齊四國齊 四國齊(福路)
打金冠
打登州打登州 打登州(福路)
雌雄鞭雌雄鞭 雌雄鞭(福路)
慶陽圖三奏本 破慶陽(福路)
烈火旗 珍珠旗(西路)
百花台 百花台(福路)
全家福
銀牌記 合銀牌(福路)
施三德
古玉杯
珍珠串
文武升龔克己 文武陞(福路)
三代榮 三代榮(?)
掛玉帶 掛玉帶(西路)
玉麒麟 玉麒麟(福路)
五龍會 五龍會(福路)
斬貂 斬貂(西路)

從此表中可以看出,臺灣亂彈戲中與江西宜黃戲、紹興亂彈戲、廣東西秦戲相同的劇目,絕大多數為福路戲。以下簡單介紹這些福路戲的劇情及演出情形。

《清官冊》。演楊繼業被潘洪陷害戰死(李陵碑),楊六郎告狀、陰審潘洪的故事。西路也有此戲。光復後罕演。

《五雷陣》。演孫臏、毛遂大破五雷陣的故事。臺灣亂彈似未有演出的記錄,44葉美景有手抄本。

《鬧西河》。詳見後。

《藥茶記》。周光遠偏室柳氏毒死兄長,誣陷大娘,柳氏之子(浪子)為大娘頂罪的故事。此戲經常演出,林阿春、劉玉鶯、王慶芳、林松輝45擅演三花,李阿質、46潘玉嬌、蔡和妹擅演正旦。

《三官堂》。即陳世美與秦香蓮之故事。瓦窯的子弟團「餘樂軒」演過,亂彈班久已不演。47

《寶蓮燈》。演劉彥昌與三聖母締婚,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48除了《蟠桃會》(當作扮仙戲)、《斬影》之外,光復後罕演。

《萬里侯》。五代後周柴榮在位之時,李豹擺擂臺被高懷德打死,鄭恩與陶三春成親的故事。光復後罕演。

《下河東》。演趙匡胤征勦河東,歐陽旺陷害胡壽廷的故事。宜蘭「漢陽歌劇團」的代表戲碼之一。

《奇雙配》又名《販馬記》。演李奇西川販馬受冤入獄,女兒李桂枝告狀的故事。京崑劇中唱吹腔。光復後罕演。

《劉陽走國》。漢代幼主劉陽逃難的故事。「新美園北管劇團」常演。

《三打王英》又名《擊山》。《劉陽走國》中的一齣,有唱【緊平板】。

《雙桂圖》又名《藍芳草》。藍芳草尋兄救嫂的故事。「探監」一場老生有繁重的唱做,王金鳳擅演。

《金龜記》又名《雙釘記》。張義釣金龜被兄所害,母康氏告狀雪冤的故事。京劇為二黃戲《釣金龜》。

《四國齊》又名《藍田帶》。齊王娶醜女鐘無鹽,兵破吳起的故事。旦要勾臉,劉玉鶯擅演。

《打登州》。秦瓊被楊林押往登州,瓦崗寨群雄搭救的故事。武老生(飾秦瓊)要耍瞷,蘇登旺擅演。三花(飾程咬金)要假裝乩童,林錦盛擅演。

《雌雄鞭》又名《黑四門》。尉遲恭遇子尉遲寶林,父子相認的故事。亂彈童伶班的入門戲。49子弟團常演。

《破慶陽》。周厲王斬李廣、李剛反朝的故事。光復後罕演。

《百花台》。沒有演出的記錄。50

《合銀牌》。其中《打春桃》的演出效果極佳,為王金鳳的成名戲51。光復後罕演。

《文武陞》又名《陽和堂》、《碧峰巔》。此戲的內容與形式與南戲、傳奇相近,第一場「定坪」沿襲著「家門大意」的形式,公末出場云:「才子佳人龔克己,兄弟上京求功名,碧峰巔遇冠沖散,余芝蘭匹配為婿,慈恩寺借宿月下偶遇佳期,海寧王張建造反曹恩沖,走馬上任歇宿恩,寺下農夫來告狀,才知其x陽和堂,一家相會文武陞,萬載飄名龔克己」。

《三代榮》。臺灣亂彈此戲已失傳,葉美景尚聽說過有此一劇目。

《玉麒麟》。京劇中稱《大名府》。武老生盧俊義為主角,其妻通姦,盧殺之後投往粱山,蘇登旺擅演。

《五龍會》。唐末五代之際,五龍二虎逼死勇將王彥章的故事。

亂彈腔系的劇目,有些是許多聲腔劇種皆有的,如《寶蓮燈》、《金龜記》、《玉麒麟》等,但上表中的確顯示了亂彈腔劇種劇目的獨特性。以下將針對兩齣特殊的劇目做較深入的探討。

(二)《鬧西河》考

《鬧西河》是臺灣亂彈戲中著名的小生、小旦戲,其劇情、表演極具特色。其劇情簡述如下:

宋代之時單單國(一名「丹仁國」)興兵來犯,朝廷命胡延平(呼延平)與三位夫人柴秀英、楊滿堂等出兵西河,不幸為單單國駙馬姜統所擒,楊滿堂突圍前往高平關馳援,說服關主高旺遣其子高風豹攜隱身草前往西河救援。
姜統還朝與國王於銀安殿設宴慶功之時,高風豹仗隱身法攝去國王酒杯,並以棒槌痛打眾人,軍師疑為有冤魂作祟,因而遣公主蕭翠英與隨從阿子大、老大子至地牢祭祀亡魂,駙馬並託公主向關在牢中的柴秀英求親。
公主與隨從阿子大、老大子在路途中射雁遊玩,高風豹藉隱身之利一路戲弄公主,及至地牢遇到柴秀英,始現身相見。公主見到高風豹後十分傾心,為與高風豹成親,甘願歸降宋室,放走柴秀英。公主生怕高風豹反悔,乃扯住其鎧甲,在地牢盟誓,約定八月十五要回來與她成親。
修得仙法的胡延平之子胡仁寶下山營救父親,遇魏文龍與高風豹,三人各施法寶前往單單國,高風豹欲以隱身草與胡仁寶換寶,胡仁寶以假寶騙之,飛去會見公主,公主一見鍾情。高風豹與魏文龍到宮中,在公主門外裝狗叫與貓叫聲,不得入,倖然離去。駙馬回宮,公主偷其大砍刀與迷魂旗給高風豹,三妖輪戰姜統,胡 仁寶以師父所授神箭射死姜統,單單國歸降宋朝,胡延平被封為平西王,蕭翠英與胡仁寶成親。52

關於《鬧西河》的記載,最常被引用的(也是目前已知最早的)文獻,是清代唐英的《天緣債》傳奇,戲中有段這樣的道白:

那《肉龍頭》全本上,「趙匡胤鬧街盤殿」裡頭,那曹二相公的嫂嫂張氏,在街市金殿上不知叫了趙匡胤多少句丈夫。這不是一個?那《鬧西河》全本上「戲路思春」裡面,高將軍和胡少爺,替換著與那公主相會,這不又是一佪?......這都是亂談梆子腔裡的大戲。

此本傳奇的作者唐英,為清朝內務府員外郎,從雍正到乾隆年間監理江西景德鎮窯務,時間長達二十餘年,先後住在景德鎮和九江等地。當時景德鎮的窯戶演戲,已經有種「彈腔」在流行。跟據流沙的研究,現存的地方戲中,有《鬧西河》這齣戲的劇種,只有宜黃戲、東河戲、湖南祁劇以及浙江溫州亂彈。53

京劇的老戲《雙沙河》、《人才駙馬》,與《鬧西河》在許多方面相當類似,此兩齣戲收錄於張伯謹編的《國劇大全》書中,編者云:「劇中涉及妖法等事,頗難索解,姑并存之,以備參考。」54京劇《雙沙河》也像《鬧西河》一樣充滿神怪色彩,此戲以宋朝與番邦交戰為故事背景,主要的表演重心則在於妖怪的鬥法。以下將京劇《雙沙河》裡的妖怪角色,與臺灣亂彈福路戲《鬧西河》做一個對照,可以看出兩者的相似性:

臺灣亂彈戲《鬧西河》京劇《雙沙河》
番邦駙馬姜統(玉帝前銅鐘所變)張天龍
宋朝三妖高風豹(高旺之子,狗精所變。小生)
魏文龍(貓精所變。二花)
胡仁寶(胡延慶之子,速其大仙之徒,
白鶴精所變。副生,常由正旦兼代)
高能(高旺之孫)
衛小申(面黑,變化貓狗)
楊仙童(毘盧大仙之徒)

京劇久已不演此一風格奇特的花旦戲,梅蘭芳曾提到他祖父學過《雙沙河》,那也約是咸同年間的事了。55《聽春新詠》有記載,四喜班旦角小翠林(揚州人)擅演「思春」。湖南祁劇的「思春」也有特殊的表演程式。56臺灣亂彈福路戲《鬧西河》的「思春」,是一場小旦的獨角戲,在四番更鼓間要唱大段唱腔,並穿插春、夏、秋、冬四個「絃譜」(胡琴曲牌)讓演員表演思念情郎的舞蹈身段。擅演《鬧西河》之小旦與三花的亂彈藝人劉玉鶯回憶,她在童伶班時雖有學過「思春」,但《鬧西河》演出時此段常大為簡化,僅唱幾句【平板】。葉美景回憶,他約二十歲時在瓦窯子弟團「餘樂軒」學過「思春」,由「永吉祥」亂彈班資深演員「小生榮」(當時已經將近七十歲)傳授,葉美景說,此後他從未看過「思春」有演出過。

臺灣亂彈戲《鬧西河》有許多精彩的表演,如「表功」中小生唱【慢中緊】、「出獵」中小旦唱【平板】、【二凡】,都有載歌載舞的表演。「扯甲」一場,更是全劇的高潮,生旦對唱【平板】緊湊動聽、跌宕有致,並有「珍珠點」、「半點」等音樂上的變化,有的子弟團把它拿來當作排場清唱的戲齣,而在舞臺演出時,持雙錘的小生與戴翎子的小旦在唱腔中擺出各種「ㄤ仔架」,每幅靜止的舞臺畫面都是優美的雕像。57此外,「打獵」中公主隨從阿子大著原住民服裝、「三妖盜寶」中高風豹與魏文龍學貓叫、狗叫等科諢也很有特色。

(三)《貴妃醉酒》考

臺灣亂彈戲《貴妃醉酒》又名《百花亭》,屬於福路系統,其唱腔音樂與京劇中唱二黃及四平調的版本截然不同。「西田社戲曲工作室」曾向葉美景老師記錄了《貴妃醉酒》這齣戲,此戲曲詞典雅,與一般亂彈戲之風格迥異,因而引起我們的學習興趣,在葉老師提供此戲的手抄本之後,我們驚訝地發現它的曲詞比京劇的《貴妃醉酒》更多,可能是更古老的版本。

關於《貴妃醉酒》的演出情形,我曾經問過著名的正旦演員杜生妹(新美園北管劇團團主王金鳳之妻,已故),她說這齣戲的旦角很難演,雖聽人提過,但自己未曾見過其演出,不過此戲「醉酒」的表演,倒是被另一齣福路戲《天界山》所吸收。出身亂彈班後場的新美園北管劇團樂師劉榮錦說,臺灣剛光復時聽說《貴妃醉酒》還有演出,但並未親眼目睹。

《貴妃醉酒》也是廣東西秦戲早期的主要劇目之一。根據陸豐縣碣石鎮北關帝廟戲臺上的記載,嘉慶二十一年,海豐西秦戲戲班「順泰源」演出的劇目有《打金枝》、《錦香亭》、《貴妃醉酒》等。58紹興亂彈《貴妃醉酒》唱【陽路】,為一種吹腔。

葉開沅、黃吉士的一篇短文〈為京劇《貴妃醉酒》四平調正名〉,59讓我對於臺灣亂彈戲《貴妃醉酒》的源流有了較具體的認知。該文中引錄、比較了三個劇種的《貴妃醉酒》曲詞,其中婺劇本與紹劇本相當類似,京劇本的曲文遠較這兩本少。當我再拿臺灣亂彈本與這三個版本比較之後,發現它與婺劇本、紹劇本極為雷同。

以下轉載葉開沅、黃吉士該文中,婺劇本及紹劇本的曲詞,與臺灣亂彈福路戲手抄本做對照比較。

《貴妃醉酒》劇本比較

五、結論

本文從江西、浙江、廣東等戲曲資料中,揭櫫臺灣亂彈福路戲的聲腔源流,所做的比較接近於“編輯”的工作,也就是廣集樂譜、文獻,將之並排對照,其間的淵源關係便可不言自明。

不可誨言的,本文所用的大陸戲曲資料,來源過於單一,又無親身至該戲曲產生地實際看戲、訪談調查,因而難以檢驗之、批判之,從這點來看,本文比較像是篇「提出問題」而非「解決問題」的論文,對於臺灣亂彈福路戲的聲腔源流做出的「大膽假設」,尚待兩岸戲曲聲腔學術界有更進一步的交流後,才能完整、仔細地「小心求證」。

本文對於臺灣亂彈福路【平板】的探討,不但從李文政、范揚坤等人的研究基礎上跨出一大步,也指出【平板】係屬南方的戲曲音樂,對於「北管屬於北方戲曲」此一長久以來廣被公認的觀念提出了批判。

把南管與北管的分野,完全界定在地域的南北之別上面,有望文生義之嫌,不但過份地將問題單純化,也未考慮到斷代的問題,不能算是嚴謹的學術態度——做一個反向的思考。帶有「隋唐燕樂」血統的南管,比起侷限於中國南方一隅的亂彈腔系,其發生之地點並不是更偏南方,反而是更近北方——我們不能忽視,在南管中有【崑寡北】、【北青陽】等吸收北曲音樂成份的曲牌;也不能忘記在臺灣亂彈福路聲腔中,有【平板】這個與亂彈腔系【三五七】同具「南方音樂緩和柔麗」特點的板式。60

本文中時時提到吹腔,實因亂彈腔系與吹腔具有難以分割的密切關係,故有人將兩者合併稱為「吹撥亂彈腔」來討論。61臺灣亂彈戲中另有吹撥腔的劇目,屬於西路系統,而廣東西秦戲中,吹腔(稱【梆子腔】,與臺灣亂彈同)卻歸於正線系統,與【平板】銜接使用,這點是與臺灣亂彈戲極不相同的。廣東西秦戲的【平板】,也沒有臺灣亂彈福路【平板】中的勾腔疊唱,廣東西秦戲的正線系統到底是否為大陸戲曲中,與臺灣亂彈福路戲最接近的,這點可能還有待討論。

臺灣亂彈福路唱腔中,還有一些唱腔尚未在大陸亂彈腔戲曲中找到平行板式,如【四空門】、【睏板】、【慢中緊】及各種「點子」等,此外,福路戲中偶爾出現的【耍孩兒】及當作尾聲的【清江引】曲牌,也許是亂彈腔系從曲牌體過渡到板腔體的遺跡,62這些問題都還有待研究。

臺灣的戲曲及音樂學者研究亂彈戲,比較缺乏聲腔史觀,本文是筆者繼〈臺灣亂彈小戲音樂初探〉指出臺灣亂彈中有「弦索腔系」成份後,第二篇專論臺灣亂彈戲聲腔的論文。與亂彈腔系的形成關係密切的吹撥腔系,也是臺灣亂彈戲中的另一個聲腔成份,將在另一篇論文中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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