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歌劇中的重唱與終曲之比較——

Vaudeville Final南戲曲牌的「合頭」為例


三、合頭與重唱

(一)南戲曲牌的「對唱」與「合頭」形式

本節在於探討戲曲、歌劇中,由數個角色同場演唱的音樂形式及其戲劇運用。

南戲的演唱形式遠較一人主唱的北雜劇多樣,有獨唱(不限角色)、對唱、二三人同唱、合唱(單聲部齊唱)等,這些演唱形式的穿插變化,成為南戲以音樂敷演各種戲劇情境的利器,尤其是數名角色的對唱或同唱,是南戲所發展出的一個重要的程式美典,以下略做討論。

1.對唱

兩個人以上的對唱方式,常作為人物之間情感交流的手段(張庚、郭漢城1992:I-407),也就是以歌唱來對話,用唱的方式,可能比對白更抒情化,如《小孫屠》第三齣,也可能是富於動態性的,對唱者以曲牌疊用將戲劇動作程式化,如《張協狀元》第二十四齣

(淨唱)【痲郎】打脊庵簪賴秀!(丑)打脊庵簪賴狗!(末)兩個不須動手。
(生)各請住休得要應口。(淨)賊獼猴!(丑)雌獼猴!(生末)看我面一齊住休。
(丑)【同前】我只是不還貲錢。(淨)趕出去橋亭上眠。(生)看取同人勸您。
(末)休要出言恁偏。(丑)你弄拳!(淨)我弄拳?(生末)看口休得要鬥煎。
(淨)【同前】少到我那房到嗔。(丑)罵得我教人怎忍。(末)你兩個八兩半斤。
(生)好一對人客和主人。(淨)我去論!(丑)我去論!(生末)大都來能欠幾文。
(丑)【同前】要你須著這秀才。(淨)我著它伊休要來。(末)你兩個貧胎苦胎。
(生)沒緊要休得要繫懷。(淨)我討柴!(丑)我討柴!(生末)要廝打只得請退。
這是個充滿科介動作的爭吵場面,在唱腔中依稀可見到演員的走位模式!其實,這個鬧劇式的程式美典是從宋雜劇移植過來的(註十)。這類以曲牌對唱形式表演的爭吵場面,在其它的南戲中也可以找到例子,如《荊釵記》第十、十九、二十九、四十三齣,與《殺狗記》第三十四齣等,這是古典小戲程式美典的遺留痕跡。

2.合頭

南曲曲牌中有數人同唱及眾人大合唱的演唱方式,而「合頭」與同唱、合唱不太一樣,它是一種曲式,而非演唱的形式。

疊用前腔,前後曲末尾數句的唱詞、曲調雷同(或相似)者,曲詞相同的部份叫作合頭(武俊達1993:39)。也就是說,有合頭的曲牌,其形式是在末尾有段較固定的段落,這幾句唱詞通常由眾人合唱。從這個定義也可以知道,合頭跟前腔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單支曲牌不能構成合頭的形式,因此,本文中也以「前腔合頭」一詞來指涉此一南戲特有的程式美典。

透過與地方小戲的比較,我們很容易推想這個程式美典是來自歌舞小戲,例如閩南小戲《桃花過渡》中,丑旦以一個曲調唱十二月相褒,每一曲的末尾有「嘿呀囉低嘿」等固定的無意義唱詞,是由後場幫腔的,這是個我們熟悉的前腔合頭例子,從這個例子,可以注意到兩點:第一,合頭的詞曲千遍一律,正是因為其由「眾人齊唱」而非「主角獨唱」,不宜有複雜的變化,第二,眾人唱合頭的時候,多為場上主角專注於舞蹈表演之際。

其實,在古典小戲中,這樣以「前腔合頭」敷演歌舞的程式美典早已形成,此即唐戲弄「踏謠娘」。

....丈夫著婦人衣,徐步入場行歌,每一疊,旁人齊聲和之云:「踏謠娘和來!踏謠娘苦和來!」(《教坊記》)
關於「前腔合頭」在南戲中的歌舞性將在稍後詳敘。

「前腔合頭」作為諸角對話之用時,唱合頭的人是場上的每個角色,但也有可能是由幕後幫腔的,如以下這個合頭的例子,張庚、郭漢城便認為是由幕後幫腔(1992:1-409):

《張協狀元》第三十二齣

(后唱)【雁過沙】那一日過絲鞭,道十分是好姻緣。前遮後擁一少年,綠袍掩映桃花臉,把奴家成拋閃。(后低聲)被人笑嫁不得一狀元。(合)被人笑嫁不得一狀元。
(外唱)【同前】大凡是姻緣,我孩兒莫憂煎。侯門相府知有萬千,讀書人怕沒為姻眷,料它每福緣淺。(后低聲)被人笑嫁不得一狀元。(合)被人笑嫁不得一狀元。
(淨唱)【同前】....(后低聲)被人笑嫁不得一狀元。(合)被人笑嫁不得一狀元。
(丑出)【同前】....(后低聲)被人笑嫁不得一狀元。(合)被人笑嫁不得一狀元。

這裡的「后(即貼)低聲」,似乎是具有領唱的作用,而其悲傷地唱完「被人笑嫁不得一狀元」後,接著由眾人合唱同一句唱腔,也有渲染情感的效果,這後來衍變成像《荊釵記》第十一齣〈辭靈〉、《琵琶記》第二十齣〈糟糠自厭〉中的幫腔程式:旦角在悲怨獨唱之際,每曲末尾都以「幫腔合頭」來做情感上的加強(這裡可以見到抒情美典對程式美典的撞擊)。

(二)歌劇的「重唱」與「合唱」

西洋歌劇中的「重唱」(ensemble),泛指由兩個以上的歌手共同演唱歌曲的一種形式。最簡單且常見的重唱是二重唱,多半是一對情人或好友所唱,兩人同時演唱的旋律常為平行三度或八度的關係,顯示著心靈的投契,如抒發愛情、盟誓復仇的二重唱,這類的重唱在戲劇進展上多半是靜態或停滯的,像詠嘆調一樣以抒情為主。若是兩人之間有意見差異,甚或各懷心機,這樣的二重唱便富於對話性以至衝突性,如莫札特《後宮誘逃》NO.20的二重唱,這對脫逃失敗的情侶在面對死亡時,兩人的心境由相異而漸趨一致,其間「生的自責與悲嘆/旦的達觀與撫慰」先形成對比,而後兩人再共同昇華至殉情之喜樂。又如《費加洛婚禮》NO.5的二重唱,敵對的兩人見了面便不住地禮讓,一來一往的互相褒獎、譏諷,音樂中充滿了諷刺性的勾心鬥角動作。

多人的重唱,依其戲劇功能來看,也有「static ensemble/concerted ensemble」之分,或者,「refletive ensemble/action ensemble」可能更能明示其戲劇功能。前者是某一戲劇事件由對話或宣敘調交代之後,戲劇停滯在該點,然後以重唱讓各個角色唱出自己對此事件的想法,後者是在重唱中,不僅僅讓各角色抒發心情,於音樂的連續進行之中,也負載著戲劇動作或事件。

「重唱」的最大特色,是能藉由同時呈現各角色不同甚至相反的情感,來透視戲劇情境並造成強大的對比與衝擊。

在refletive ensemble中,作曲家必須將不同的樂想編織在一起,一方面要賦與各聲部各具特性的音樂語言,以清晰地呈現各角色的個性及心境,一方面又要運用各聲部之間的音樂對比來彰顯角色間的衝突,重唱中的「統一/對立」是對作曲家的嚴酷考驗,此時戲劇動作雖然靜止,但音樂上卻可能充滿騷動,管絃樂部份也頻頻有所「動作」。

而在action ensemble中,變化就更多了,作曲家為了要在音樂中交代事件的發生與情境的移轉,運用節拍、速度、調性、調式上的變動是很自然的,一個有戲劇動作的重唱,常常是由兩、三段調性、節拍不同的樂段聯餟而成,一個簡單的例子是愛情二重唱,當女方終於答應男方的求愛時,音樂上會進入新的一段,如《唐喬凡尼》NO.7著名的愛情二重唱,前半段是男女對唱,後半段則為合唱,除了織度的不同,節拍也從變成六八拍,這些都交代出女方的心境轉變。

喜歌劇中的重唱發展到後來,衍生出結構複雜的「終曲」,在如此長大的篇幅中,包含了許多戲劇事件的發生,因此曲式結構的安排尤為重要,關於這種「鏈狀終曲」將在文末的「餘文」中略做討論。

(三)關於「舞蹈性」與「戲劇動作」

「前腔合頭」的形式常常用在以行動為主的「過場」(註十一)中,有時是一、兩人率眾龍套趕路的情形,有時則是數主角偕行觀賞沿途景色,不管是那一種情形,這樣的「前腔合頭」多配合著「舞蹈性」的表演。

這種歌舞表演形式,與民間社火「隊舞」有相當密切的關係,在戲文中遇到淨、外等引領眾人於行動間的「過場」 時,常常以一個源自隊舞的曲牌讓眾人上場及下場,成為一種眾人行動間的一種簡短程式,如《拜月亭》第十五齣【竹馬兒】,又如其第二十三齣及第二十五齣,隊舞曲牌【三棒鼓】更在前後齣相互呼應:

《拜月亭》第二十三齣

(外王尚書、丑六兒引眾上、外)
【三棒鼓】....邊疆罷征,邊烽罷驚,不暫停。(合)如今海晏河清也,重逢太平,重逢太平。....
【三棒鼓】....這場戰爭,這場恐驚,誰慣經?(合前)(眾下)

《拜月亭》第二十五齣

【三棒鼓】(眾)一程兩程,長亭短亭,不住行。如今海晏河清也,重逢太平,重逢太平。

與這種以隊舞曲牌敷衍「龍套群戲」的程式美典相似的,是「前腔合頭」用在數人趕路時,由諸角色次第演唱前腔,最後在合頭變換隊形,載歌載舞,如《張協狀元》第四十齣

(生唱)【上堂水陸】衣錦歸故鄉。(合)我門得意。(生)倚門望我歸。(合)雙親歡喜 。(生)各人為我快行。(合)領台旨。(生)目即便離城。(合)不覺過一里又一里。
(末)【同前】回首望帝京。(合)水村隔住。(末)長亭共短亭。(合)休斟綠蟻 。(末)恩官教你快行。(合)領台旨。(末)目即便離城。(合)不覺過一里又一里。
(丑)【同前】行得氣喘。(合)肚中饑餒。(丑)都不見打火。(合)歇歇了去 。(生)不行時我打你。(合)領台旨。(丑)涉溪東渡水。(合)不覺過一里又一里。
(淨)【同前】江陵在眼前。(合)五雞山至。(淨)如投著地脈。(合)不辭迢遞 。(生)快行時我賞你。(合)領台旨。(淨)回馬不用鞭。(合)不覺過一里又一里。

在這個例子中,除了有曲末的合頭,也有曲腹的合唱,但只有在合頭「不覺過一里又一里」中才有舞蹈表演,之前只是諸角在對話、答唱。

此種「趕路」的程式美典,到後期漸重抒情美典的南戲有了新的運用,此際的合頭常帶悲嘆情感,如《拜月亭》第二十一齣〈子母窮途〉

...(老旦)孩兒,天色將暝,和你只得趲行幾步。(旦)是。
【羽調排歌】(老旦)...(合)風力勁,天氣冷,一程分作兩程行。【前腔】(小旦)...(合前)
【憶多嬌犯】(老旦)...(合前)【前腔】(小旦)...(合前)

又如《小孫屠》第十二齣【四犯臘梅花】、《荊釵記》第十六齣〈赴試〉【甘州歌】,也是載歌載舞的趕路過場。

在西洋的喜歌劇方面,前腔合頭的例子較少,但以下這個舞曲風格的合唱,不但形式同「前腔合頭」,連在合頭中跳舞的程式也與中國歌舞小戲相同,以下我把它“翻譯”成南戲戲文的樣式:

Mozart“Don Giovanni”No.5 Coro

【村裡舞】(旦)戀愛中的少女們啊,別浪費青春年華,若胸中燃起愛火,請到這裡來拿靈丹妙藥,多麼快活。(眾舞介,合)啊!多快活,多麼快活!啦啦啦!
【前腔】(生)年輕人腦筋要靈光,不要東揀西挑。瘋狂的慶典馬上終了,但是我的歡樂卻正待開始,多麼快活。(眾舞介,合同前)
【前腔換頭】(生旦)來吧,大家一起來享樂,跳舞唱歌,來吧,大家一起來狂歡吧,多快活啊!啊!多快活,多麼快活!(眾舞介,合同前)
(歌詞譯文來源:湯慧茹1996:26)

《唐喬凡尼》中混雜了悲劇與喜劇的成份,在此曲中,這對農村中的新婚夫婦是屬於「喜劇角色」(parti buffa),他們以民謠風的舞曲(可能是吸收法國vaudeville的風格,見後)作為上場的引曲,充份標示出其身份。

於現仍能搬演的閩南南戲中,也有合頭配以舞蹈的例子。王愛群在(泉腔論——梨園戲獨立聲腔探微)中提到(《南戲論集》1988:355):「 《陳三五娘.留傘》中有一段“奪傘”,舞蹈配以“囉哩嗹”,傳統後台有唱。」

由此可見,合頭搭配舞蹈動作的程式美典,中外皆有其例。

除了大幅度的舞蹈動作,南戲中的前腔合頭一樣適於用來敷演一般的科介動作,尤其是像飲酒、上香這類行禮如儀的程式,可用疊用前腔來敷演,而曲牌末的合頭,則可以使各人由獨唱曲牌的靜態敘述,藉眾人幫腔轉入科介動作的進行,如以下「飲酒」的例子,便是由諸角色次第敘述、輪番動作的一套儀式:

《荊釵記》第四十四齣〈續姻〉

【集賢賓】(旦)..(合)芳宴設,沉醉後,管弦聲咽【前腔】(外)..(合前)
【鶯啼序】(貼)..(合前)【前腔】(丑)..(合前)
《白兔記》第三齣〈報社〉
【鶯啼序】(外)..(合)雪晴時,梅梢上淡月,三白總相宜。
【前腔】(老旦)..(合前)【前腔】(旦)..(合前)【前腔】(丑)..(合前)

在每個曲牌中,各人輪番略述己意後,接著的「合頭」應是眾人舉盃的時機,這一成不變、虛籠情境的「合頭」,很可能是由幕後幫腔,因為此時場上眾人正在忙於舉盃痛飲。

在「合頭」中不但富有較獨唱更強的動態性,它還可以進一步讓劇情獲得進展,這樣的「戲劇動作」已經不單是肢體上的科介動作了。看看以下這個用「前腔合頭」來配合「輪番上香」動作的例子:

《荊釵記》第四十五齣〈薦亡〉

...(淨)經文都完了,專等老爺拈香。

【一封書】(生)特朝拜上清,仗此名香表志誠。亡妻滯水濱,願神魂得上升。(淨)橫死孤魂都召請,請到壇前聽往生。(合)誦仙經,薦亡靈,仗此功勛超聖境。
【前腔】(旦、丑上)前日已預名,屆此良辰來殿庭。拈香炷寶鼎,望慈悲作證盟。
(淨)為願亡靈來受領,獻取香花酒果餅。(合前)
【前腔】(生)驀然見俊英,與一丫環前後行。潛地想面形,轉教人疑慮生。
(末)他兩次三回常觀顧, 恩官也動情。(合前)
【前腔】(旦)回廊下迎撞,頓教人心暗驚。那燒香上卿,好像亡夫王十朋。
(丑)休得輕言當三省,燒罷名香轉看燈。(合前)

在這四個曲牌中,可以看到前兩支只是分別讓生、旦祝禱、拈香,具有與「引子」相似的功能,而到了第三、四支曲牌,戲便開始往前推展,原以為對方已死的一對夫妻在廟中相遇,卻又不敢相認,生(王十朋)在唱第三支曲牌時“三次兩回常觀顧”,旦(錢玉蓮)在唱第四支曲牌時也察覺此人好像亡夫,在這裡,中性而千篇一律的「合頭」,留下了給演員做表情的空間,讓觀眾不是藉由曲、白,而是經由諸角的「啞劇表演」察覺戲劇的進行。

(四)「合頭」的變化運用

1.非合唱的「合頭」

大部份的合頭都是由場上眾人合唱的,但有些合頭則為獨唱,這可以在較詳細的舞台演出劇本看到,此際「合」或「合前」指的是曲牌中合頭的「段落」,「合唱」則是指由眾人一起唱,兩者是有區別的。如《審音鑑古錄》中的《荊釵記》第十九齣「參相」:

....(淨怒目氣科)唔!
【八聲甘州】窮酸魍魎對吾行(眾唱)輒取數黑論黃裝模作樣,腦得吾氣滿胸膛。(小生唱)平生頗讀書幾行(淨自語白:例字出於何典,唔,不中抬舉。)(小生連唱)豈敢紊亂三綱並五常 (堂後唱合)斟量,不如順從俺相公何妨。
(淨唱)【前腔】端詳這犓搜技倆,怎作得堂堂相府東床,出言頂撞,那些個謙讓溫良。
(小生唱)微名忝登龍虎榜,肯棄舊憐新做個薄倖郎。(淨做鬼臉式白)來,好好勸他。
(眾應介,小生唱合)望參詳料為鴉怎配鸞凰 (眾走上笑顏勸介唱)【解三酲】王狀元且休閒講,這姻緣果是無雙,當朝宰相為岳丈,論門戶正相當(小生硬搖首科唱)寒儒怎敢過望,想自古道:糟糠妻不下堂(淨怒甚介,白)唔 (淨唱合)忒無狀,把花言巧語一訕胡謊(眾唱) 【前腔】你千推萬阻靡恃己長,只怕你舌劍唇鎗反受殃(小生)停妻再娶誰承望(走出欲下介眾白)順從了罷(小生)咳!(唱)又何必苦相央(下介,眾皆沒趣狀白)竟自去了(見淨) 稟相爺,王狀元去了(他曾講些什麼來)(眾)他說又何必苦相央(淨)啥?他是這等樣講 (眾應走下立,淨失色慍怒立,踱走上)噫!沒福的畜生,那個來相央你,咳,那個來相央你! (唱)豈不知朝綱中選法咱把掌,少不得禍到臨頭燒好香(白)唔
(淨唱合,著力唱)不輕放,定改除遠方休想還鄉。....

這些「合」的標示,在較早的明版本中都付之闕如,巨細彌遺的《審音鑑古錄》交代這個了曲牌形式。此外,如《荊釵記》第九齣「繡房」也有獨唱的合頭。從曲詞上來看,這些合頭是原本就是給一人獨唱用的,另有一種情形是把原來「同唱合頭」改作獨唱,這種改變「案頭之劇」的演唱形式,以便在戲場搬演時獲得較佳演出效果的例子,在崑曲中屢見不鮮,如崑曲《浣紗記.寄子》中的【勝如花】,原來是個由兩角次第演唱的前腔合頭形式,如今的演法是在第一支【勝如花】中讓外、貼交替演唱並展現舞容,在第二支【勝如花】則由貼唱前半,外唱合頭。在這個程式美典被重塑的例子中,還可以注意到「合頭」在前後曲牌中的板式變化,這在崑曲曲譜中例子還很多,甚至有在疊用前腔最後轉為乾念的情形,如《鮫綃記•別獄》的【五更轉】。

2.科介化的「前腔合頭」

成書於清乾、嘉之際的《審音鑑古錄》,是記載崑劇表演藝術的重要文獻,其中有舞台演出的各項指示,可讓今人對於清代昆曲折子戲的盛演與成就有較具體的瞭解。在討論前腔合頭的程式美典時,《審音鑑古錄》提供了戲場之劇的重要參考,雖然它是清代的演出本,與南戲已經頗有距離了。

《琵琶記》第十一齣「蔡母嗟兒」,在明汲古閣本等、元本等版本中,對於合頭並沒有特別指示演唱方式,從詞意上來看,它應該是由在場三人同唱(齊聲悲歎)的:

【金絡索掛梧桐】區區一個兒,兩口相依倚。沒事為著功名,不要他供甘旨。你教他做官,要改換門閭。只怕他做得官時你做鬼。老賊,你圖他三牲五鼎供朝夕,今日裡要一口粥湯卻教誰與伊?相連累,我孩兒因你做不得好名儒。
(合)空爭著閒是閒非,空爭著閒是閒非,只落得雙垂淚。 【前腔】.... 【前腔】.... 【前腔】....

此曲疊用第二、三支中,淨(蔡婆)、外(蔡公)起了爭執,而旦(趙五娘)從中調解,雖有爭執,但在合頭中都唱著一致的心情「空爭著閒是閒非,只落得雙垂淚。」。然而這是案頭之劇,在《審音鑑古錄》記載的「戲場之劇」中,曲牌的對唱靈活,添加許多科介與夾白,此時的合頭有嶄新的運用:

....(副作低頭揩涕介)(外、正旦)空爭著閒是閒非(對副攤手介)(副將杖築科)老賊呀!(立起踵至右上右轉身至中,雙手舉杖打外狀)(正旦慌急,隨副從中衝出,至右上角扯住副杖下截,喊勸介)婆婆!婆婆!(副)我偏要爭閒是閒非。(右手孥杖左手指外轉身似奪杖式,正旦不放哀勸副,如此轉身三次,左右手三指外介)(外作搪左轉身立椅背後,亦舉杖作打手勢介)你來你來,(合唱)唉呀苦啊!只落得雙垂淚。

在前兩支【金絡索掛梧桐】中,合頭的三句被拆開來唱:外及正旦唱「空爭著閒是閒非」、淨唱「我偏要爭著閒是閒非」、合唱「只落得雙垂淚」,直到第三支前腔,合頭才完整地由三人同唱,表示爭執的暫歇,淨也不再無理取鬧,「我偏要爭著閒是閒非」乃變成「空爭著閒是閒非」。這樣的「前腔合頭」鋪陳了戲劇衝突的起承轉合,且插入許多科白,合頭中更有激烈的身段,這樣的演出方式,無疑地已超出高明當初的設想,這點只要比較一下元本琵琶記或古汲本琵琶記,與《審音鑑古錄》的相同段落,便可以瞭解。見本文的「附錄」。
此戲中還有第二個風波,在接著的三支【劉潑帽】中,蔡公在蔡婆的叨叨責備之下,一怒而撞階欲自盡,而當三支曲牌唱畢,趙五娘苦勸公婆,雙方終於和解,三人在大哭之後,再將合頭「一度思量,一度裡肝腸碎」重新唱一次之後下台(亦參見附錄)。《審音鑑古錄》對這樣的特殊運用有一段說明:

此合前曲文因加襯板合配做頭,故復載之,取其滿場洪亮,不致□場冷落矣。

這裡利用合頭「滿場洪亮」的效果,用在給諸角同唱後下場,可以說是「前腔合頭」於舞台實踐中予以改良,再被戲劇化了。

3.龍套曲牌 → 嗩吶曲牌

在崑曲中,合頭出現的頻率比在南戲中少得多,且較固定用在龍套群場中,給眾人大合唱以壯聲勢,如武俊達在介紹合頭時便舉這樣的例子: 合頭可以和正曲連唱,也可以分開來單唱,如《連環記•起布》中所唱中呂【泣顏回】共唱三遍,前兩遍都和正曲連唱,最後一遍即單唱合頭。此曲同場合唱,表現起兵的威勢,樂曲配以嗩吶,雄壯有力....(武俊達1993:39) 這樣的龍套曲牌後來去掉唱詞,用在各種地方戲的各種戲劇狀況,就是稱為「混牌子」的嗩吶曲牌,意即有鑼鼓混加在嗩吶的演奏之中。在混牌子中還保留合頭的曲式,常常是上半段牌子吹完,接科白,再續合頭。 有時候合頭的鑼鼓比前段曲牌強烈,指示著科介動作的進行(註十二)。比如在台灣亂彈戲中,凡夫妻團圓或接待官員時的雙人飲酒,都要吹嗩吶曲牌【金盃】,此曲的鑼鼓分兩段,可用「無鑼鼓/小介(不用大鑼)」或是「小介/大介(用大鑼)」的組合 ,也就是在合頭時鑼鼓轉入較強的響度,而台上的演員聽到鑼鼓變大聲了,才舉起杯子互敬飲酒。例如在常見的扮仙戲《三仙白》中,生旦團圓的飲酒前,兩人必先乾坐一陣,等嗩吶曲牌吹到有小介鑼鼓進入,生旦才拿起酒杯互敬,這樣的程式乍看之下不易瞭解,但假如參考前面討論合頭用於飲酒時的例子,便能恍然大悟:原來兩人乾坐讓嗩吶曲牌演奏的部份,應該是有唱詞給雙方互相客套一番的,只是後來省事不唱罷了,但由合頭的「科」與「鼓介」,仍可看出此程式美典衍變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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